孫琦:清末博迪蘇使喀爾喀宣慰十三世達賴史事探析

發(fā)布時間:2024-05-24 18:05:00 | 來源:西藏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 | 作者: | 責(zé)任編輯:曹川川

【內(nèi)容摘要】英國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爆發(fā)后,十三世達賴被迫離藏出走,在多次輾轉(zhuǎn)后,最終行抵喀爾喀蒙古,駐錫在賽音諾彥部的咱雅班第達地方。由于十三世達賴與俄國頻繁接觸,清廷擔(dān)心他會北上投靠俄國,故特派科爾沁輔國公博迪蘇等人以“考察蒙古游牧事宜”為名,實則前往喀爾喀宣慰十三世達賴,并催令其盡快回藏。本文根據(jù)漢藏俄等語種史料,對此次清廷遣使宣慰十三世達賴之史事進行較為詳細的考述,認為清廷派遣博迪蘇等出使喀爾喀,對于安撫十三世達賴、令其回藏及阻斷俄國謀藏的野心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關(guān)鍵詞】博迪蘇;十三世達賴;喀爾喀;德爾智;宣慰

【作者簡介】孫琦,男,天津人,現(xiàn)為云南大學(xué)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西南邊疆民族史。

【文章來源】《西藏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4年第1期,因排版需要,注釋、參考文獻從略。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西南各民族參與‘四個共同’的歷史研究”(項目號:21BMZ014)的階段性成果。

正文

1903年,英國悍然發(fā)動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次年7月,在英軍迫近拉薩之際,十三世達賴出于自身安全考慮,且不愿與英人締結(jié)條約,不得不逃離拉薩,經(jīng)青海至內(nèi)蒙古,再輾轉(zhuǎn)到喀爾喀蒙古,在此駐錫兩年之久。這是清末西藏地方史上的一件大事,故學(xué)者關(guān)注頗多。然而,對于清廷曾遣使赴喀爾喀宣慰十三世達賴一事,卻談?wù)撦^少。本文根據(jù)漢藏俄等語種史料,對此次清廷遣使宣慰十三世達賴事宜進行較為全面的考察,進而分析此次宣慰活動的意義。

一、出使背景

17世紀初期,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揭開了英國在亞洲殖民侵略的序幕。此后的一百多年間,它集中力量侵略、經(jīng)營南亞次大陸,先后吞并了孟加拉和印度的莫臥兒帝國。18世紀中期,英國爆發(fā)了工業(yè)革命,工業(yè)生產(chǎn)的迅猛發(fā)展迫切需要尋找新的原料產(chǎn)地和銷售市場,并將目光投向地域廣闊、人口眾多的中國。然而,清朝自乾隆后期即在東南沿海地區(qū)實行閉關(guān)政策,因此,英國從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打開銷售市場的企圖一再碰壁受挫。于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轉(zhuǎn)而設(shè)法“越過喜馬拉雅山從我國西藏地方來打開一條直達我國腹地的通道”,從而開拓中國內(nèi)地的市場。為了盡快實現(xiàn)這一目標,英國加速了對西藏地方的侵略。1888年,英國擅自劃界,并以西藏地方政府在隆吐山設(shè)防為借口,悍然發(fā)動了第一次武裝侵略西藏的戰(zhàn)爭。西藏地方戰(zhàn)敗后,中英之間簽訂了《中英會議藏印條約》。通過該條約,英國不僅直接吞并了中國西藏地方的藩屬哲孟雄,而且割占了西藏南部的部分領(lǐng)土。此外,英國還通過《中英會議藏印續(xù)約》,在亞東開通了商埠,大量英印走私貨物進入西藏地方市場,嚴重損害了中國內(nèi)地與西藏地方的傳統(tǒng)經(jīng)濟聯(lián)系。1899年1月,寇松(L.Curzon)被任命為英屬印度總督,從此,英屬印度政府在喜馬拉雅山地區(qū)的政策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之前,英屬印度政府在處理與西藏地方的關(guān)系時,通常是通過清政府進行的。然而,1895年十三世達賴親政后,寇松認為有必要繞開清政府,同西藏地方直接交往。但是,十三世達賴深知其險惡用心,因而屢次婉拒英國人的直接交往請求。

這一時期,俄國密切關(guān)注英國在西藏的種種活動,俄國政府十分清楚西藏的戰(zhàn)略意義,從印度方面來看,它是“亞洲的門戶(Ключа Азии)”,如果讓英國占領(lǐng)西藏,將使俄國在亞洲的利益嚴重受損,因此,俄國政府必須設(shè)法阻撓英國在西藏的一切活動,并進而施加俄國對西藏的影響。十三世達賴身邊的親信布里亞特喇嘛阿旺·德爾智(Агван Доржиев)就是俄國政府安插在西藏的間諜,他時常向達賴喇嘛灌輸“親俄”思想,并鼓吹“俄國(Россия)是多么地美好、強大,所有佛教徒均在沙皇菩薩(царь Бодисатва)的庇護之下?!弊杂谝淮吻植貞?zhàn)爭結(jié)束后,西藏地方僧俗大眾對清廷與英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十分不滿,情緒異常激憤。這使十三世達賴和西藏地方政府高層認識到清廷的腐朽與懦弱,于是也希望尋找新的求援目標。在阿旺·德爾智的鼓動下,十三世達賴也心向俄國,先后三次派遣德爾智前往俄國求援。然而,十三世達賴與俄國互相示好,終為清廷所察。時任駐藏大臣的有泰也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因此上奏清廷說:“據(jù)最新的情報顯示,達賴喇嘛已與俄國聯(lián)絡(luò),將準備對抗英國。為防患于未然,我認為應(yīng)該采取一些應(yīng)對措施?!鼻逋㈦m然對十三世達賴私自遣使赴俄的行為有所譴責(zé),并向俄國表明主權(quán)國家的立場,但僅此而已。然而,對于英國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一個多次拒絕與他們通信的達賴喇嘛,竟然會派人到俄國,欲與俄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于是他們被激怒了,深感在與沙俄爭奪西藏的斗爭中輸給了他人,長期苦心經(jīng)營的侵藏成果,都將化為烏有。在這種情緒下,寇松提議采取武裝行動迫使西藏與英國建立關(guān)系,使之成為英國控制之下的緩沖地。1903年11月6日,在寇松的授意下,榮赫鵬(Sir Francis Younghusband)率領(lǐng)一支軍隊向西藏推進。榮赫鵬是寇松精挑細選的人物,在出發(fā)之前,他就與寇松密謀策劃,做好了一切軍事準備和部署。12月10日,他與麥克唐納率領(lǐng)的另一支英軍在納塘?xí)希_了英國第二次入侵西藏的序幕。1904年3月底,英軍憑借精良的武器和狡詐的計謀,連續(xù)擊敗裝備極差的藏軍,逐漸迫近拉薩。1904年7月下旬,榮赫鵬帶領(lǐng)英軍到達曲水宗。朱繡《六十年大事記》記載,這時,十三世達賴“親請有泰赴曲水議阻,有泰不允”??梢?,為了阻止英軍進入拉薩,十三世達賴多次敦促有泰前往曲水與英人會晤。有泰不但沒有前去議阻,反而派人前往曲水歡迎英軍,并“擬給英大員榮赫鵬照會”稱:“貴大臣風(fēng)霜辛苦,遠道馳驅(qū),該藏番蠢愚頑梗,不聽開導(dǎo),本大臣實覺懷慚!”有泰的行為直接導(dǎo)致了十三世達賴出走拉薩,待有泰與英人榮赫鵬等會晤時,“達賴亦不知去向”。據(jù)《十三世達賴喇嘛傳》記載:“藏歷木龍年六月(1904年7月),英軍到達曲水鐵索橋(lcags zam)附近,揚言要到拉薩同達賴喇嘛直接談判。十三世達賴考慮到如果會見英國軍官,談判時只能屈服于英方的條件,這樣就會給西藏地方的政教大業(yè)帶來危害,于是產(chǎn)生了出走內(nèi)地,向皇太后和皇帝面奏佛教事業(yè)遭難的念頭。該月十二日(7月25日),十三世達賴中斷修行,直赴布達拉宮,任命赤仁波切洛桑堅贊(Khri rin po che blo-bzang-rgyal-mtshan)為攝政,并對政事詳盡叮囑。十五日(7月28日)后半夜時分,十三世達賴向所憑依和供奉的護法神做禱告后,帶著少量隨行人員離開拉薩?!憋@然,十三世達賴是因為堅決不肯與英國軍官榮赫鵬等直接談判,擔(dān)心在逼迫下簽約,蒙受階下囚的恥辱,才選擇從拉薩出走的。十三世達賴出走后,駐藏大臣有泰以“兵敗潛逃、聲名狼藉”的名義向清廷奏請“將達賴喇嘛名號暫行褫革”。清廷也著照所請,“將達賴喇嘛暫行革去,并著班禪額爾德尼暫攝”。

1904年7月27日(藏歷木龍年六月十五日),十三世達賴等人星夜離開拉薩后,一路向北進發(fā),經(jīng)青海、內(nèi)蒙古,最終抵達喀爾喀蒙古的庫倫,后來又輾轉(zhuǎn)到賽音諾彥部的咱雅班第達地方。清廷擔(dān)憂十三世達賴會北上投靠俄國,因此,秘派科爾沁輔國公博迪蘇等出使喀爾喀宣慰十三世達賴,并催令其盡快回藏。

二、博迪蘇其人及奉旨宣慰

博迪蘇,生于1871年11月15日(同治十年十月初三日),蒙古族,博爾濟吉特氏,哲里木盟科爾沁左翼后旗扎薩克博多勒噶臺親王伯彥訥謨祐第三子,僧格林沁嫡孫,其家族顯赫,多次與清皇室聯(lián)姻,為中央政府穩(wěn)定邊疆出力頗多。博迪蘇自幼生長京師,精通漢文,詩文造詣很高。作為貴胄子弟,博迪蘇很早就深受清帝優(yōu)加恩賚,賞鎮(zhèn)國公銜;1888年8月(光緒十四年七月),賞戴“花翎,在乾清門行走”;1891年12月(光緒十七年十一月),“著賞給輔國公”;1899年7月(光緒二十五年六月),任“正黃旗漢軍副都統(tǒng)”;1900年3月(光緒二十六年二月),“署左翼前鋒統(tǒng)領(lǐng)”,8月(八月),“為正藍旗蒙古都統(tǒng)”;1902年8月(光緒二十八年七月),“署正白旗蒙古都統(tǒng)”,10月(十月),尋“署正紅旗漢軍都統(tǒng)”;1903年3月(光緒二十九年三月),光緒帝命其“管理虎槍營事”,授“閱兵大臣”,7月(六月),賞其“在御前大臣上學(xué)習(xí)行走”,12月(十二月),尋命為“御前大臣”。1906年4月11日(光緒三十二年三月十八日),輔國公博迪蘇、內(nèi)閣學(xué)士達壽等人受朝廷委派前往喀爾喀,名為“考察蒙古游牧事宜”,實則“密奉諭旨”,宣慰流亡的十三世達賴,“婉勸回藏,以為中英改定藏約之張本”。清廷的這道諭旨,至今保存在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之中,題名為“字寄博迪蘇等著前往慰問達賴喇嘛妥定棲止”,具體內(nèi)容為:“自藏中多事,達賴喇嘛備歷艱苦。朝廷深為憫惻,迭經(jīng)降旨,飭令官吏照料保護。惟該喇嘛道路風(fēng)霜,迄無定所,何以重宗教而惠番眾.茲特派御前大臣博迪蘇,內(nèi)閣學(xué)士達壽前往宣示德意,存問疾苦。念該喇嘛一時未能回藏,著博迪蘇等商度相安地方,妥定棲止,以慰廑系。將此諭令知之。欽此。”由此可見,當時清廷遣使赴喀爾喀的真實目的就是慰問十三世達賴,同時又擔(dān)憂達賴可能會經(jīng)過喀爾喀北上投靠俄國,因此督促其盡快回藏。當時同行的州判李廷玉也在其日記中點明道:“接練兵處電,令調(diào)宣府馬隊三十名,帶赴蒙古,始知此次奉差,實為處置達賴喇嘛起見,政府因事關(guān)秘密,特藉考察游牧為名,以免消息泄漏耳?!笨磥?,清廷怕走漏風(fēng)聲、落人口實,從而不敢公開派員宣慰達賴喇嘛之事實,只能假借“考察游牧為名”。

為了能夠順利完成使命,博迪蘇在人員選派上做了充分準備,除了內(nèi)閣學(xué)士達壽之外,他還請求添派商部員外郞魏震、縣丞薛錫珍、州判李廷玉及守備李飛鵬等人,均得到光緒帝的“允可”。1906年4月30日(光緒三十二年四月初六日),博迪蘇蒙受慈禧太后、光緒帝的召見,領(lǐng)受了后者頒賞給達賴的慈圣御筆墨繪觀音大士像一軸、菩提念珠一串、御書心經(jīng)一冊、黃云緞四匹,敬謹赍往,并由練兵處領(lǐng)到經(jīng)費銀二萬兩。

1906年5月6日(光緒三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在一切準備就緒后,博迪蘇等人自京起程,經(jīng)居庸關(guān)、榆林驛、懷來縣、雞鳴驛、響水鋪等站,于9日抵達宣化府。同時,博迪蘇等接到北洋大臣袁世凱電令一封,命其挑選宣化府馬隊三十名,帶赴蒙古,“為達賴暗帶俄兵之抵制”。此后,又經(jīng)柳河川行至張家口,博迪蘇等會晤察哈爾都統(tǒng)溥仲路,并“催傳駝馬”。然而由于“連年臺站報災(zāi)”“一時恐難齊備”,因此,博迪蘇等商定“李廷玉先行”。李廷玉認為“多帶軍隊,達賴驚疑,必至北走俄疆,牽制藏約”,乃僅帶馬隊三十名先行出發(fā),前往賽爾烏蘇等待。而博迪蘇等“俟駝馬到站換回后”,再行出發(fā),并同時致函庫倫辦事大臣延祉至賽爾烏蘇相見。5月16日(四月二十三日),駝馬齊備,博迪蘇等由張家口起行,經(jīng)察罕托羅海、布爾哈蘇臺、哈留、鄂羅依琥圖、奎蘇圖、札哈蘇、察察爾圖、布魯圖、吉布拉克、霍尼齊、卓布哩、庫圖勒多倫、塔拉多倫等三十余站,一路風(fēng)雨,最終于5月30日(閏四月初八日)抵達賽爾烏蘇,與先到的李廷玉等人一起會晤庫倫辦事大臣延祉。延祉是在1904年10月(光緒三十年九月)因清廷得知十三世達賴進入庫倫的消息后才被任命為庫倫辦事大臣的,其目的是妥善迎護達賴,專門處理達賴在庫倫的相關(guān)事宜,并督促其盡快回藏。延祉作為滿族大員,曾任河南布政使、山西布政使等重要職位,履歷豐富,且待人接物較為老練,可見清廷在選派迎護達賴喇嘛之人選上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的。博迪蘇等人從延祉口中得知了十三世達賴“現(xiàn)駐咱雅班第達地方”的消息,并聽說將要前往喇嘛各艮(Lama Gegeen)處,但何時起程,還不清楚。此外,延祉還向博迪蘇等透露了十三世達賴先前駐庫倫時與八世哲布尊丹巴之間的矛盾:“前達賴喇嘛駐庫,蒙人供給多厚達賴,漸疏于哲布尊丹巴,渠乃與達賴為難,幾釀事端,近始稍知檢束?!庇纱丝梢?,十三世達賴到達庫倫后,與蒙古地區(qū)的藏傳佛教領(lǐng)袖哲布尊丹巴因“布施利益”產(chǎn)生糾紛,以至于后來哲布尊丹巴“日漸不愉,產(chǎn)生厭惡之情,命人搗毀了達賴的法座,并在達賴面前吸煙,做出種種失態(tài)之事”。

在得知十三世達賴現(xiàn)在駐錫咱雅班第達處的消息后,博迪蘇等人于6月6日(閏四月十五日)起程,經(jīng)默端、哈比爾噶、希保臺、沙克舒爾噶、察布察爾、哲楞等十余臺站,于6月9日(閏四月十八日)宿于翁錦?!笆窍_賴遣人來致殷勤”“叩星使旅安,兼遞哈達,以表敬意”。博迪蘇等人從使者口中得知十三世達賴“仍駐咱雅班第達”,便“飭來使傳語達賴,約于該處相見”。6月10日(閏四月十九日),博迪蘇等人行至賽音諾彥王府,會晤賽音諾彥王那木囊蘇倫。因前方臺站尚未齊備,故留宿于此。6月14日(閏四月二十三日),前程臺站設(shè)妥,博迪蘇等起程,經(jīng)畢齊克圖、敖蘭土魯,15日(二十四日)抵霍吉爾圖。是日,賽音諾彥王派差官送茶食,十三世達賴亦遣人送禮物,并言明日當走迎。16日(二十五日),經(jīng)胡合蘇莫、齊齊爾里格等臺站,最終行抵咱雅班第達處。

三、面晤達賴之情形

1906年6月16日(光緒三十二年閏四月二十五日),博迪蘇等行抵咱雅班第達地方,該地“古剎甚多,紺宇莊嚴,幢幢幡影,蒙民約一千余戶。自達賴來駐于此,遠近奔走頂禮,布施山積。內(nèi)地商人麕集,幾成繁盛之區(qū)?!睘趵镅盘K臺將軍奎煥早已在此處等候迎接,“設(shè)圣安棚恭請圣安”。蒙古百姓亦夾道歡迎,“絡(luò)繹于途”。十三世達賴派人來送食品,并“訂于次日午刻預(yù)備儀仗,恭迎圣旨”。是日,暫借寓于咱雅班第達之喇嘛廟,明日再行會晤達賴。

6月17日(閏四月二十六日),午后,博迪蘇等往見達賴。十三世達賴派遣僧徒“持執(zhí)幡幢、鳴鼓樂來迎”。博迪蘇向達賴宣讀圣旨,并頒發(fā)慈禧皇太后、光緒皇帝御賜觀音像一軸、菩提念珠一掛、心經(jīng)一部及黃錦緞四疋。十三世達賴跪請圣安,并行三跪九叩禮,恭謝天恩。待禮畢入座后,博迪蘇向達賴“詳述朝廷德意”,并“妥商安禪處所”。十三世達賴表示自己“仍愿回藏”,至于起程日期,尚需斟酌。這是博迪蘇等人第一次會晤達賴,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jù)博迪蘇的描述,“達賴年三十余,怒眉獰目,情形叵測,若縱之藏中,定非疆圉之福也”。同樣的形象也見載于李廷玉的日記中:“(達賴)年三十余,身長約四尺,粗眉直豎,目多白睛,鼻小有斑,口闊唇薄,牙齒外露,面色黑而近枯,髭鬚疎少,左足跛行,舉動有類貧僧,且目好轉(zhuǎn)睛,坐不能定。”顯然,博迪蘇等人對十三世達賴的初始印象極差,在他們的筆下,十三世達賴完全不像是一位高僧大德的模樣。然而,根據(jù)當時見過十三世達賴的日本僧人寺本婉雅所記,“達賴本年三十三歲,未穿僧衣,身著黃色蒙古服飾,頭戴宗喀巴式圓錐形黃帽,乍看像蒙古喇嘛,即使與眾喇嘛騎馬混在一起,也很容易分辨。達賴氣質(zhì)高貴、體肉肥滿、臉長褐色、鼻高虎髯、額廣眉秀,眼光奕奕,數(shù)步射人,一看就知絕非凡人”。由此可見,寺本婉雅眼中的十三世達賴就是一位活佛的性相。那么,我們不禁有所疑問,為什么在同一時期見過十三世達賴的眾人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呢?這或許與他們的身份有密切關(guān)系。博迪蘇、李廷玉等人身為清廷官員,代表的是清廷的利益,當他們聽說十三世達賴“不量權(quán)力、不度時事”、一意主戰(zhàn)抵抗英軍侵略時,心中就落下了十三世達賴剛愎自用、不聽勸阻的惡劣印象。而寺本婉雅代表的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利益,他進藏的目的就是拉攏十三世達賴,企圖分裂西藏,使之成為日本的附屬,況且他也是一名僧人,在他的眼中,十三世達賴就是最高教主的性相。

6月18日(閏四月二十七日),午后,博迪蘇等人再次會晤達賴表示,按照大皇帝諭旨,“朝廷因達賴轉(zhuǎn)徙兩年,靡所定處,慮有難言之隱,故格外施恩,飭先擇一安居處所,以重宗教而惠番眾,然后徐圖歸藏”,因此,達賴可以先在“西寧、五臺二處擇地棲止”。但十三世達賴卻表態(tài)說,“圣恩優(yōu)渥,體恤備至,自應(yīng)欽遵。惟西藏徒眾,屢次來接,言藏中業(yè)已平靖,一切教務(wù)待理孔亟”,況且自己“世受國恩,眷懷西土,甚愿歸藏”?!吧套迷偎摹?,博迪蘇察其“回藏之意甚切”,于是當即表示自己“務(wù)將各實情具文聲明,即為代奏請旨”。十三世達賴十分感激,并稱愿意“遣徒進京入貢”。6月29日(五月初八日),博迪蘇等又往見達賴,告知大皇帝電旨準其回藏,“取道西寧一帶行走”,并準達賴“遣徒入貢”。達賴對此甚是歡喜,并表示大約五月底可以起程。閑聊之中,十三世達賴又詢及“藏中究竟如何情形,英人如何交涉”。博迪蘇答以“藏約已定,一切平靖”,請達賴放心。7月1日(五月十日),博迪蘇等又往見達賴。十三世達賴稱“此次歸去,無論藏中情形如何,眷懷故土,勢難中止”,但他表示自己想了解朝廷與英人新訂條款的內(nèi)容,便詢問博迪蘇是否可以告知?博迪蘇答以“俟到藏后,必由駐藏大臣知照”。十三世達賴對此回復(fù)并不滿意,再三懇詢,“愿睹全約為詞,言之不已”。博迪蘇等“現(xiàn)雖攜有西藏新約”,但“應(yīng)否全行宣布”,他們不敢擅自決斷,只是回復(fù)達賴“可咨明本大臣再為據(jù)情代詢政府可也”。此外,十三世達賴還請博迪蘇等代奏可否規(guī)復(fù)達賴奏事權(quán)力,因為他表示自己“前在藏時,遠隔君門萬里,偶欲有所陳奏,或為駐藏大臣阻遏,不得徑達”。顯然,十三世達賴認為大皇帝慈護西藏,不可能置西藏利益于不顧,一定是駐藏大臣故意欺瞞,導(dǎo)致朝廷不能了解西藏實情。1904年英國侵略西藏,駐藏大臣有泰奉行投降主義,不僅不予抵抗,反而歡迎英人進入拉薩,逼迫達賴與英人談判簽約。因此,達賴認為朝廷不能了解西藏的實情,是造成西藏一系列問題的根本原因。達賴出走拉薩時即聲稱要赴內(nèi)地向大皇帝和皇太后面奏西藏佛教事業(yè)遭難的實情。博迪蘇聽后只是無奈的搖頭,答以“此事關(guān)系重要,且事隔多年,其中有無別情,本大臣未攜檔案,無從詳查,似乎不便代奏也”。

7月8日(五月十七日),咱雅班第達附近各部落王公演躀跤、跑馬為達賴送行,博迪蘇等受邀往觀。7月17日(五月二十六日),博迪蘇等接到清廷電旨催令達賴起程訊息,便于午后往見達賴,詢問二十七日是否起程?達賴答以“明日一準南行”,并追問藏約之事可有回電。博迪蘇表示接有電旨“藏約系外交要政,未便宣示”,但“英人既不干預(yù)藏中政治,及不占并藏境”,即是約中最要關(guān)鍵。閑談之中,十三世達賴還告知了自己已派堪布札木揚丹巴(Vjam dbyang bstan pa)進京入貢的消息。

7月18日(五月二十七日),十三世達賴起程,“番樂前導(dǎo),從者百數(shù)十騎”。達賴乘黃緞轎,“以四馬駕之”。清廷委派內(nèi)閣學(xué)士達壽“隨帶員弁,沿途照料”。博迪蘇等人“俟達賴起程后,先行回京”,于二十九日起程,7月22日(六月初二日)行抵賽音諾彥部,當日寓于賽音諾彥王府。十三世達賴“已先一日至”。23日(初三日),午后,十三世達賴遣人請會晤,博迪蘇與達壽同往。達賴仍詢藏約,并問駐藏大臣有泰曾參革達賴喇嘛名號事。博迪蘇告以“此次朝廷既遣員慰問,原以保安黃教,注念番民,藏約一事,于教權(quán)番俗,均無損害。達賴返藏,自可遵約辦理。至于有大臣前事,達賴既未奉該大臣錄旨知照,事之有無,未攜檔案,無從確查也”??磥?,十三世達賴十分在意“藏約”及“名號被革”之事,因此,在回藏前還要摸清清廷的態(tài)度。其實,在十三世達賴出走拉薩之后,英人榮赫鵬等誘迫駐藏大臣有泰簽訂《拉薩條約》,但有泰懾于清外務(wù)部電令詰責(zé)“藏約有喪主權(quán)”,從而未敢擅自簽約。其后,清廷又委派唐紹儀為全權(quán)代表,前往印度加爾各答與英印政府談判,最終于1906年4月27日(光緒三十二年四月四日)雙方簽署《中英續(xù)訂藏印條約》。至于“達賴喇嘛名號”之事,在噶廈、三大寺及西藏僧俗大眾的全體請求下,駐藏大臣有泰于1905年7月1日(光緒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奏請開復(fù)達賴喇嘛名號,清廷也朱批“俟達賴喇嘛由庫倫起程后,再降諭旨”。這表明只要十三世達賴起程回藏,就降旨恢復(fù)其名號。

1906年7月25日(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五日),博迪蘇等自賽音諾彥王府起程回京;8月9日(六月二十日),至張家口,寓于副都統(tǒng)署;8月17日(六月二十八日),入居庸關(guān),宿沙河鎮(zhèn);8月18日(六月二十九日),由沙河鎮(zhèn)起程,午正抵京,預(yù)備復(fù)命,并請圣安,從而順利完成了此次出使喀爾喀的使命。

四、此次宣慰活動的意義

清廷派遣博迪蘇等出使喀爾喀蒙古宣慰十三世達賴有如下諸意義:

首先,切斷了十三世達賴北上投俄的念頭,也成功阻止了俄國對十三世達賴的拉攏行為。十三世達賴當初選擇前往喀爾喀蒙古的部分原因,就是受到德爾智的蠱惑,欲經(jīng)喀爾喀北上投俄,得到俄國皇帝的庇護與援助。當他在庫倫駐錫期間,心里一直關(guān)注著西藏形勢的發(fā)展,盤算著怎樣求助俄國,得到俄國的庇護,為此,他與俄駐庫倫領(lǐng)事館頻繁聯(lián)系,表示“若他委身俄國,俄國政府能否公開聲明保護西藏、抵御英軍”,其后,他又派遣德爾智前往彼得堡(Петербург)欲與俄國政府進一步洽談。與此同時,俄國也密切關(guān)注十三世達賴在喀爾喀的活動。俄國的駐華公使雷薩爾(Лессар П.М.)就曾秘密的將達賴在蒙古的影響致函俄國政府,他認為,“俄國(Россня)可以利用達賴喇嘛的宗教領(lǐng)袖身份,使之成為掌控蒙古(Монгодия)地區(qū)的有力工具”。顯然,十三世達賴來到俄國的東大門外,這對俄國“具有巨大的誘惑力”“是一件政治上特別重要的事”,對于俄國正在積極策劃分裂中國蒙古的活動是有利的。為了了解達賴的真實情況,俄國政府先后派遣了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和俄國駐華公使璞科第(Покотилов Д.Д.)前往庫倫探望十三世達賴,并向其表示俄國政府要達賴相信,英國已向俄國保證不侵占西藏領(lǐng)土,不干涉西藏內(nèi)政。十三世達賴對此十分歡喜,親俄之心亦堅,于是對清廷“催令起程回藏”的諭旨一拖再拖,最后迫不得已輾轉(zhuǎn)至杭達多爾濟王旗。達賴前往杭達多爾濟王旗,是由杭達多爾濟親王本人一手策劃的。他是親俄的,尤其是他的王旗靠近俄國邊境。據(jù)李廷玉的《游蒙日記》記載:“代青王杭達多爾濟素為親俄派,只身赴庫為達賴磕頭,賚品物甚豐。達賴大喜,杭與特堪布(指阿旺·德爾智——引者注)密計,請俄政府羈縻達賴。俄利達賴之愚,藉可窺藏,兼資圖蒙也,乃派專使慰之,且厚幣餌之。達賴為所動,附俄之念益堅。杭、特等迎機而導(dǎo),競誘赴代青王旗,俄以為中其計矣!然祉(延祉——引者注)派干員監(jiān)視之,達賴不敢公然走俄?!庇纱丝梢?,在杭達多爾濟與德爾智的密謀策劃下,十三世達賴才決定前往杭達多爾濟王旗,其最終目的是為了投靠俄國,然而在清廷官員的密切監(jiān)視下,他不敢公然進入俄境。其后,又在咱雅班第達僧人的邀請下,前往賽音諾彥部的咱雅班第達處駐錫。賽音諾彥部的親王那木囊蘇倫,即為后來倡導(dǎo)外蒙古獨立運動的領(lǐng)袖,他也是親俄的一派。雖然有庫倫辦事大臣延祉在達賴身邊監(jiān)視,但清廷仍十分憂慮,于是特派博迪蘇等人前往喀爾喀宣慰十三世達賴,事態(tài)緊急,火速前往,“此去萬勿遲,蓋遲則此孽為俄有,藏事亦不可收拾矣”!最終在博迪蘇等的勸慰與周旋下,十三世達賴堅定了回藏的決心,并先一步打消了俄國派佛教人員護送達賴的念頭。

其次,清廷遣使宣慰使達賴看到了中央政府的誠意,增強了其內(nèi)向之心。自接到十三世達賴行抵庫倫的消息后,清廷就委派延祉為新任庫倫辦事大臣妥善處理達賴事宜。延祉到達庫倫后,帶來了清廷賞給十三世達賴的禮物,“黃蟒袍料一件,黃云緞、八絲緞各四件,銀六千兩”,赍交達賴祗領(lǐng)。足見清廷撫慰達賴之誠意。其后,清廷因擔(dān)憂達賴投俄和他在庫倫與哲布尊丹巴的矛盾,催令他盡快起程返回西藏。但十三世達賴始終對俄國抱有幻想,一拖再拖,先后輾轉(zhuǎn)到杭達多爾濟王旗和咱雅班第達地方。當時,清廷通過電報等信息早已對達賴“親俄”一事心知肚明:“探得達賴由拉薩逃入蒙界,求庇于俄,并進貢物,均俄人阿嘎汪(指阿旺·德爾智——引者注)為之決策。達賴抵庫后,俄皇遣使慰問,以禮答報。俄使會晤達賴時,屏退從人,語言詭密,及延大臣迫令達賴離庫,達賴又走岱青王府第(親王名杭達多爾濟)小住,阿嘎汪由是回國,未審作何運動?!钡逋⑸钪_賴“頑固性情,幾事不可勉強”,從而決定派遣博迪蘇等人前往喀爾喀宣慰達賴,增其內(nèi)向之心。博迪蘇等會晤達賴時,向其頒發(fā)了皇太后、皇上所賞物件、詳述了“朝廷德意”,并與達賴“妥商安禪處所”,而對達賴“親俄”一事并未說破。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給達賴留有顏面,使其“恭謝天恩”“意甚感激”。最終,“商酌再四”,十三世達賴堅定了自己“甚愿歸藏”的想法。

最后,此次宣慰活動為后來十三世達賴晉京朝覲奠定了基礎(chǔ)。博迪蘇等在咱雅班第達地方會晤達賴時,十三世達賴就談及了關(guān)于“奏事權(quán)”等問題,并表示了自己想將西藏事宜面奏皇帝、皇太后的想法。直到后來在西寧塔爾寺駐錫一年多的時間,十三世達賴再次表達了自己晉京朝覲的想法,希望清廷允準。清廷在一番權(quán)衡之下,降旨準許,先邀十三世達賴赴五臺山朝佛,暫住休養(yǎng),做入覲準備。其后,在十三世達賴行抵保定府的時候,清廷特意派遣曾經(jīng)宣慰達賴的博迪蘇前往保定勞問達賴。之后,在達賴離京時,又是博迪蘇護送達賴到保定府,并責(zé)令各省督撫及都統(tǒng),在達賴途經(jīng)各省時,派高級軍政官員護送并予以協(xié)助。由此可見,1906年的這次宣慰活動為后來的十三世達賴晉京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總之,在俄國積極拉攏十三世達賴的危急時刻,清廷決定派遣博迪蘇等出使喀爾喀宣慰達賴的活動無疑是有重要意義的,不僅成功阻斷了俄國謀藏的野心,也堅定了達賴的內(nèi)向之心,更是為后來達賴晉京朝覲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正如時人評價說:“邇來事變?nèi)招?,疆鄰窺伺,衛(wèi)藏既毗連印度北邊扼塞,又接近俄人,惴惴焉,疆索釁端儼如朽索馭六馬。而所謂達賴喇嘛者,尤為蒙藏婦孺所歸心,使操縱不得其宜,必致渙群情,貽邊患。況聞達賴為人,狡焉思逞,茍加以群小熒惑,輸款外人,則一蟻潰堤,此后之隱患滋大。我兩宮洞鑒及此,故始則與英人訂定條約,此公法學(xué)所謂對外主權(quán)也。再則遣使安撫番民,此國法學(xué)所謂對內(nèi)主權(quán)也。然則博公此次之使命,謂以詔書一紙勝于張皇六師焉可也,其所系顧不重哉?”可謂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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