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wèi)榮：確立漢藏佛教為中國佛教的身份認同是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重要途徑

在2020年召開的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積極引導藏傳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yīng)，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對于信仰藏傳佛教的藏族、蒙古族等民族的同胞們更深入了解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實現(xiàn)西藏的長治久安，都具有十分重大和迫切的現(xiàn)實意義。如何根據(jù)積極引導宗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yīng)的要求，逐步推進和深化藏傳佛教中國化，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理論課題。

毋庸置疑，正如西藏是中國領(lǐng)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藏傳佛教本來就是中國佛教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佛教是一個世界性的宗教，它源自印度，但遍及世界，對它不能以某個地區(qū)或者某個民族為界限進行絕對的劃分。例如，漢傳佛教早已不是一個只有漢族百姓信仰的佛教傳統(tǒng)，日本佛教和韓國佛教同樣也是漢傳佛教，所以，西方學術(shù)界已習慣將漢傳佛教稱為“東亞佛教”。同樣，藏傳佛教也絕不僅是藏族同胞一家獨有的宗教信仰，在中國歷史上，除了藏族以外，還有古代的畏兀兒人（回鶻、維吾爾）、西夏黨項人、蒙古人、滿族人，以及一定數(shù)量的漢族百姓信仰藏傳佛教。自西夏開始，歷元、明、清三代，藏傳佛教在宮廷和民間的宗教文化生活中廣泛存在。今天，除藏族外，蒙古族、土族、裕固族同胞中也有大量藏傳佛教信眾，同樣也有很多漢族信眾。

值得強調(diào)的是，不管是漢傳佛教，還是藏傳佛教，它們起源、發(fā)展和傳播的主要地理范圍全都是在中國，漢傳和藏傳佛教信眾的核心也都是包括多個不同民族在內(nèi)的中國人。無疑，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都是中國佛教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它們都是中國佛教。今天，當我們談?wù)撔聲r代的中國佛教時，就像我們談?wù)撔聲r代的“國學”不能只談?wù)撘运臅褰?jīng)為主的儒家文化一樣，也不能夠僅僅把漢傳佛教作為中國佛教的主體，而應(yīng)該同時強調(diào)藏傳佛教和南傳佛教，三者共同構(gòu)成中國佛教的主體。

自“藏傳佛教中國化”提出以來，各種媒體上出現(xiàn)了大量對它所做的思想闡釋和政策解讀，同時，我們也注意到了一些不正常、不合調(diào)的聲音。日前，我在西方英文媒體上看到有人將“藏傳佛教中國化”翻譯成“Sinicization of Tibetan Buddhism”，即是“對藏傳佛教的漢化”，這顯然是對“藏傳佛教中國化”思想的誤解和歪曲。于全球化時代之當下中國政治和文化語境和話語中，“中國化”絕對不應(yīng)該等同于“漢化”。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多元文化組成的國家，中國文化也不僅僅是漢族的文化，“藏傳佛教中國化”自然不是要把藏傳佛教漢化，或者將藏傳佛教漢傳佛教化。

今天，國家倡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即要把中國、中華民族、中國人作為每一個中國公民最首要的身份認同。不管來自哪個民族、哪個地區(qū)，每一個中國公民首先應(yīng)該充滿自信地明確自己是中國人。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樹立和培育，不應(yīng)該只針對邊疆和少數(shù)民族，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每一個民族，都必須明確自己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在邊疆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中開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的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積極有效地教育廣大的漢族群眾，讓他們消除大漢族主義和漢族文化中心主義，和全國各民族群眾一起，同心同德、自覺自愿地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中?！爸袊笔且盐覀兘裉鞂崿F(xiàn)中國夢的一切美好理想、愿景，于中國各個民族、地區(qū)、社會和文化傳統(tǒng)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實施和體現(xiàn)，它是中國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我們今天依然把“中國化”理解為“漢化”，那么，這必定嚴重傷害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感情和民族文化自尊心，這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想背道而馳。

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重要途徑，無疑是要更好地整合和圓融漢、藏佛教這兩種佛教傳統(tǒng)，把漢藏佛教（Sino-Tibetan Buddhism）樹立為中國佛教的一個重要身份認同。西方人常常使用“印藏佛教”（Indo-Tibetan Buddhism）這個名稱，以此強調(diào)藏傳佛教和印度佛教之間的聯(lián)系，將藏傳佛教看成是印度佛教和文化的衍生物和附庸，這顯然與藏傳佛教的歷史和現(xiàn)實不相符合。而常被人忽視的一個事實是，漢藏佛教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以及它對漢藏兩個民族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上所帶來的巨大影響，遠遠超越了印、藏佛教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藏傳佛教和漢傳佛教同屬大乘佛教，一起構(gòu)成了“北傳佛教”。佛教傳入我國青藏高原地區(qū)，與藏族傳統(tǒng)文化相融合，形成藏傳佛教，并與漢傳佛教互相影響，很早就開始了中國化的進程。漢傳佛教曾是藏傳佛教的源頭之一，藏傳佛教的起源與唐朝漢傳佛教的傳入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大量漢文佛經(jīng)被翻譯成藏文，和包括禪宗在內(nèi)的漢傳佛教教法傳入吐蕃，這對于藏傳佛教傳統(tǒng)的形成有深刻影響。從九、十世紀的敦煌時代開始，漢藏佛教就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互相交融。自西夏至清朝，以密乘佛教為主體的藏傳佛教在中國內(nèi)地和西域都有極其廣泛的傳播，它在朝廷內(nèi)外長期占有強勢的地位。簡言之，藏傳佛教文化不僅早已融入中華文明，成為漢藏等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紐帶，而且還在漢藏交融之中推進了自身的中國化進程。如在西夏時代，漢藏和顯密兩種佛教傳統(tǒng)緊密圓融，我們很難將西夏佛教明確地分辨為漢傳佛教抑或藏傳佛教，而對它最合適的稱號應(yīng)是“漢藏佛教”。

強調(diào)漢藏佛教的一體性，強調(diào)漢藏佛教是中國佛教的重要身份認同，將大大減少漢、藏（包括蒙古等）民族文化間的隔閡，使這兩種佛教傳統(tǒng)和平共處、美美與共。民族團結(jié)、國家統(tǒng)一也就有了更可靠的保障，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將由此而得到鞏固和加強，中國佛教將向世界呈現(xiàn)出具有開放、寬容的現(xiàn)代精神和指明和平、融洽的未來方向的嶄新面貌。

如果我們能使中國所有的佛教傳統(tǒng)，像漢藏佛教一樣團結(jié)、統(tǒng)一起來，形成一個具有強大向心力量的中華佛教共同體，就不但能實現(xiàn)佛教中國化的目標，而且亦將對整個佛教世界展示中華佛教的嶄新面貌，并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力。而在中國各民族廣大佛教信眾之中，樹立起牢固的中華佛教共同體意識，這必將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使它迅速地深入人心，成為中國各民族和中國各種宗教文化傳統(tǒng)的共同認同和信仰，做出重大貢獻。

（文章來源：《中國宗教》2021年第2期；作者：沈衛(wèi)榮，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